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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秦州

张文生

陇右的秋风总比长安来得急些。大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深秋,杜甫攥着一封友人的书信,在暮色中叩响了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城门。这位在长安困守十年、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诗人,时已四十八岁,衣袍上还沾着长安的战乱风尘。他不会想到,这片被陇山与渭水切割的土地,会成为他诗歌生涯中一座沉郁的里程碑。在这里,他用三个月时间写下近九十首诗,让秦州的霜月、寒峡、疏钟,都化作了中国文学史上永不褪色的苍凉注脚。

秦州城并不大,青灰色的城墙环抱着不足万户人家,城北的陇山像一道天然屏风,将胡笳声隔绝在更遥远的塞外。杜甫初到时,暂住在州城东南的“杜公祠”旧址,后来经友人指点,搬到了城南六十里的东柯谷。那里有几间破旧的茅屋,门前溪水潺潺,对岸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远处的麦积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他在《秦州杂诗》中写道:“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这简陋的居所,总算让一家老小有了栖身之处。

诗人的生计比秋风更萧瑟。战乱导致关中饥荒,秦州虽远离主战场,却也难逃苛捐杂税。杜甫不得不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在房前屋后开垦荒地,种上粟米和山药。他戴着斗笠去山间采药,背着竹篓到溪边捡拾遗落的麦穗,有时还会爬上陡峭的山崖,采摘一种叫“黄独”的块茎充饥。《同谷七歌》里“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的苦况,正是他在秦州生活的真实写照。但即便如此,他仍在屋前栽下几株菊花,看它们在寒雨中绽放,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文人最后的尊严。

陇右的气候是粗犷的。十月(农历)的一天,诗人站在草屋前,看一场早雪突然覆盖了远山,屋檐下的冰凌像水晶帘幕般垂落。他想起战乱前长安的深秋,曲江池畔的芙蓉应该还开着,酒肆里的胡姬正拨弄着琵琶。可眼前,妻子在灶台前一边咳嗽一边为米缸里的米发愁,孩子则蜷缩在破棉被里发抖,他只能把对故乡的思念,化作笔下“天寒鸟已归,月出山更静”的孤绝意境。

秦州虽偏狭,却让杜甫遇见了乱世中的知己。第一个来拜访的是秦州主簿崔佐卿,这位喜好诗书的地方官,常带着新酿的浊酒叩响柴门。两人坐在火塘边,听着窗外的松涛,谈长安的陷落,谈杜甫在朝中被排挤的过往,也谈陇右的风土人情。崔佐卿曾送给杜甫一幅《青城山图》,诗人看着画中险峻的栈道和云雾缭绕的山寺,忽然想起当年在蜀地的游历,忍不住写下了调侃之句,苦涩中竟透出一丝难得的轻松。

更让杜甫珍视的,是与赞公和尚的交往。赞公原是长安大云寺的高僧,因直言触怒权贵,被贬到秦州西枝村的草堂寺。两人初次相见,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赞公的禅房里,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案头摆着残破的《金刚经》,墙角堆着几捆晾干的草药。他们不谈佛学,只说乱世中如何保存本心。赞公见杜甫衣单,便将自己的粗布袈裟披在他肩上;杜甫见赞公缺药,便亲自到深山采集羌活、秦艽。他在《宿赞公房》诗里写下“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诗句中透露出清冷,并藏着知己之间无须多言的默契。

还有诗人兼画家李之芳,时任陇右节度使,虽身居高位,却与杜甫一见如故。李之芳曾在幕府中宴请杜甫,席间谈起朝廷的党争、边将的跋扈,两人都忍不住长叹。窗外,秦州的明月照着城关的戍楼,刁斗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杜甫酒后挥毫,写下“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雄浑诗句,既是对秦州地势的描绘,也是对时局的隐喻。李之芳看着墨迹未干的诗稿,忽然发现这位憔悴的诗人,眼中仍有未灭的星火。

秦州的山水,在杜甫笔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苍凉质感。他写陇山:“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鸟鼠山的秋空,鱼龙川的寒水,都成了他内心愁绪的外化。他写麦积山:“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这座开凿在悬崖上的佛寺,在他眼中既有自然的野趣,又暗含着人世的荒寂。就连寻常的村落,在他笔下也充满张力:“地僻秋将尽,山高客未归。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

诗人的目光并未局限于山水,更投向了底层百姓的生活。他看到戍卒在霜雪中巡逻,写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千古名句;他路过被战火摧毁的村庄,记下荒芜;就连街头卖药的老人、溪边浣衣的妇女,都成了他诗中的主角。《秦州杂诗》其七“修觉霜雪霁,似闻饥鸟喧。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将个人的困苦与苍生的苦难交织在一起,让陇右的寒风中,始终回荡着仁者的叹息。

秦州时期的诗歌,是杜甫风格的重要转折。如果说长安时期的诗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直陈其事,那么秦州的诗则多了几分沉郁中的苍凉,以及对自然与命运的深刻观照。他开始用更凝练的意象表达复杂的情感,比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以白露和明月为媒,将思乡之情推向极致;“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则在寂静中写出了乱世文人的孤独与坚韧。这些诗句,如同秦州的山石般棱角分明,却又在岁月的冲刷下,显现出温润的光泽。

三个月后,杜甫因秦州生计艰难,不得不继续南下同谷(今甘肃成县)。离开那天,他站在陇山山口回望,秦州的城楼已隐没在晨雾中,唯有山间的溪水仍在喧哗。他不知道,自己从此再未回到这片土地,而秦州的霜月、寒峡、友人的灯火,都已深深融入他的血脉,成为他诗歌中最苍凉的注脚。千百年后,当人们翻开《杜工部集》,读到那些关于秦州的诗句时,眼前浮现的不仅是唐代的陇右风光,更是一位诗人在乱世中坚守良知、以笔为剑的身影。

秦州之于杜甫,是避难所,是伤心地,更是精神的驿站。在这里,他尝尽了人间的艰辛,却也让诗人的笔更贴近土地与人民;他遇见了知己,也见证了乱世的无常。当历史的烽烟散尽,唯有那些沉郁顿挫的诗句,依然在陇右的秋风中回响,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苦难与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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