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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村落

明代长城 陈晔华 摄

● 胡美英

从兰州往西,就进入高原地带,兰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高原城市;从兰州往西,也就进入了河西走廊,进入了长城地带,而这很长部分的长城,都伫立在高原之上!这是我好像突然之间才明白过来的事情,因为生活在河西很久了的缘故,一泻千里的河西走廊,让我找不到海拔的概念。

在开阔的河西走廊上,长城蜿蜒西行,一串城市像缀在长城旁的村落,与长城惺惺相惜地相守了几百年、几千年,这些村落是武威、是张掖、是酒泉、是嘉峪关、是玉门、是敦煌……

这样的村落,是玉门火烧沟。

人类祖先居住的地方,山水总是透着一股天人合一的灵性。玉门火烧沟,沟壑纵横、山峦起伏,火焰般燃烧的山沟山峁,似乎还烈烈地被风鼓动出不同形状的火苗,呼呼啦啦地四散漫延;山坳深处,红似火烧的沟涧流水样地漫上山头,明晃晃地定格在西部的天空下,麦田和蒲苇、巨伞一样的沙枣树和遍地匍匐的沙棘藤蔓,似翠翠绿绿的叶,将火焰色的山包、深涧衬托得如盛开的烈焰般鲜艳热烈。3700多年前的羌人部落,在这里围村起灶、种麦酿酒、放牧牛羊,然后用这火焰色的红土烧陶铸铜、打磨石器。

月色如银的夜晚,一群披着裘衣、赤脚和泥的羌人祖先,从头到脚沾满红色的泥浆,像染了一身红颜料,只露着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看着近旁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们的脑海里灵光一闪,就捏出了鱼形状的陶埙。鱼埙张着吹水泡一样的小嘴,扁鼓的肚子上烙满鱼鳞线一样的花纹,在翘起的尾巴上钻个小孔,穿根麻绳挂到脖子上,就能吹起呜呜咽咽的声响。

看着大肚子的鱼形陶埙,我的脑海里总有鱼儿在红泥地上不停蹦跶的场景。想想看,自幼惯食武昌鱼的羌人祖先,从遥远的水乡迁徙而来,看到这片红土地上的汪洋水泽,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用石块垒出家乡一样的鱼塘,当经过反反复复地艰辛养殖出大肚子鱼儿的时候,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他们将打捞上岸的鱼儿倒在红土地上,让它们蹦跳到浑身沾满红色的泥浆,蹦跳成一只只活着的鱼埙……

芦草苍苍的山包上,植被繁茂,泉水轻流,逆水而上,仿佛能找见鼻饮环、发椎结、耳垂金银铜宝的羌人祖先的柴门。多年游走于西部大地,西部的水洼、沼泽、湿地多是天然积水而成,遇雨则盈、天旱则枯,而这个静卧山坳深处的在中国西部很少遇见的小水塘,有石块垒起的岸坝,跟湖北家乡养鱼的池塘如出一辙,食以喜鱼更多的是南方人的象征。“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司马迁《史记》之“五帝本纪”)之说也好,坊间“古代游牧在中亚及中国西部的羌人中最早的一支进入渭水”之言也好,我更偏向于“‘三苗’是指黄帝至尧舜禹时代的南方氏族部落”之说,在今湖南岳阳、湖北武昌、江西九江一带,而“三危”则是古时敦煌一带的称谓。经过长期的饮食进化,鱼和羊在火烧沟的羌人部落里得到了交融。

那时的火烧沟,不仅水域无涯,还有莽莽苍苍的森林。羌人祖先们砍来堆积如山的木柴,烧出烧陶的炭,封窑制陶的时候,他们日夜守护在窑棚里,炭火数天不灭,直到陶成出窑。开窑的夜晚,火光映红了天空,人们围着满窑还冒着热气的陶器手舞足蹈、狂欢不止,尤其是那只能吹出美妙声音的鱼埙的诞生,让他们找到了音乐与舞蹈相通的灵感。“衣裘褐,被毡”的火烧沟原始人类,赤身裸体地围在篝火旁,模仿鸡鸣、犬吠、鸟儿的欢唱,用挂在胸前的“鱼埙”吹出动听的旋律,模仿着各种飞禽走兽的动作欢笑起舞。

火烧沟文化是羌文化,《说文解字》说“羌,西方牧羊人也”。羌,像头顶羊头的人形象,他们以牧羊为生、以羊为图腾,羊群在他们的生活中形影不离。火烧沟原始部落遗址发掘时,有许多动物陪葬品,但尤其以羊为最多,其中有一座墓葬里多达四十四头。那时的羊群,是由祁连山的岩羊驯化而来的吧?那些还不太进化的岩羊,像一些顶着盘角的精灵或是花朵,沿着悬崖绝壁轻走如飞,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羌人祖先追啊追啊,追过一道道河流、一条条山冈,突然迎面冲出一群凶猛的狼,羌人祖先情急之下吹响胸前的鱼埙,呜呜咽咽的声音,不仅赶跑了狼群,还招来相助的族人同胞。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诗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说:“东南少羊而多鱼,边海之民有不知羊味者,西北多羊而少鱼,其民亦然。二者少得而兼,故字以鱼羊为鲜。”由此可见,羊多生长于北方,而水里游动的鱼,则更多是南方的象征。看着鱼形的埙,总觉得它是南北融合的象征,它是羌人祖先完全适应北方生活留下的证据。眼前流水样漫过山谷的羊群,如从羌人祖先皮鞭下款款而来,带着图腾的模样。今天的火烧沟人,除了有先人们留下的一群一群的清泉羊,还在火红的土地上种出了鲜绿的庄稼、鲜美的果蔬。流水潺潺,绿草茵茵,如果不走出火烧沟,很难想象这里是一处被大漠戈壁包围的村庄,从古人们隐居在这里开始,就成为数千年来没有中断过的人类居住地,这个隐蔽的地形更有利于古人们过着不被打扰的田园生活。

抬头远望,一座长城烽燧耸立在水塘对面的崖壁上,像个瞭望者,时刻注视着村庄里的风吹草动。它就这样守护了几千年了吧?直到村庄被今人发现和发掘,仍在挺立着守护的姿势。而不远处,就是汉、明两代的骟马城遗址。

汉代骟马城即西骟马城,被青绿的麦田包围,想象不出两千多年前大批的马匹、丝绸、茶叶以及南来北往的商贾汇聚于此交易的热闹场面和汉唐时期丝绸之路贸易地的繁华。但据史学家考证,西骟马城是东汉时期延寿县城、军事驿站和茶马互市之地,历史上多种文化汇集于此,孕育出了深厚的边塞军旅文化。历史的记忆,会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山峰,屹立在历史的长河里,任多少年时光的洗涤,也挥之不去。

东骟马城耸立于骟马河西岸,史料记载,东骟马城是历代王朝所侧重的屯兵要塞,明世宗嘉靖八年(1529年)为赤斤蒙古卫辖地,是当时嘉峪关外第一个交纳差马、以马易茶的茶马互市场所,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军事要地和重要驿站,一直使用到清末。“河上有城,城下有河,城外有城,城外有障”,犹见当年战马嘶鸣不歇的雄壮气势,堡下骟马河迤逦北去,不见湍流的河水,但水流的纹络还清晰可见,在西部大地,流水走过的痕迹,经过风吹日晒,慢慢变成大地的皱纹,阳光下远远望去,一道一道地,泛着灰色的霜碱。高大的白杨树守护在河的边缘,仿佛还在守护曾经一河繁华记忆,浓稠的叶片在风中哗哗作响,如一些岁月的回声。只是遍地的陶片,不知是明是汉、是今是古。

火烧沟原始部落村,位于玉门市清泉乡境内312国道边,范围约二十平方公里,系新石器时代后期的人类文化遗址,距今约3700年,距离嘉峪关四十五公里,距玉门老市区二十公里。这样的一处原始部落遗址,被长城护佑了两千多年,直到被今人发现,才惊现于世。

这样的村落,是酒泉。

酒泉这个古时的肃州、酒泉郡,作为历史上的边塞要地、丝路重镇,曾是烽火频燃之地。行走在酒泉大地上,随时都可能与汉明长城、烽燧不期而遇。一个深秋的下午,天空突然飘起零星雪粒,穿过一片湿地往酒泉走时,一抬头突然看到一队“骆驼”在前行,绕沟过坎、绕桥涉水奔至跟前,看到的却是一道骆驼样的土长城守护在湿地边缘,底部已和湿地融为一体,像是从湿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湿地往东往北漫延,就与酒泉西北的花城湖相连了,虽然它们相隔有四五十里路远,但我相信它们地下的水脉是相通的。

盈盈水脉,莽莽苍苍,潜藏于西部大地之下,就像花城湖里莽莽苍苍的芦草荡,翻滚的草浪啪啪地敲击着湖周围的山脊,沙山上黑黑的枯草丛就蠢蠢欲动了,有如要振翅欲飞的大鹏,随时准备着冲天而起;又像是些窝在苇丛中的士卫,时刻准备着冲锋!耸立在东西山冈上的烽火台,一下子就把时间拉回到了历史的深处,让人看到了战马嘶鸣年代弥漫的滚滚烽烟,在时空里荡来荡去……花城湖像个后花园,微风漾起,旋起草绿色的风,吹拂着酒泉干渴的土地,让草木茂盛、田园漫延、村舍和牛羊像庄稼样地生长。

据有关长城资料显示,酒泉境内共有长城点段710处,汉长城(遗存)742.9公里,明长城(遗存)80.6公里,烽燧(及相关驿、亭、障、堡等)遗存总数量超过400个。就单说离我最近的金塔,据《重修肃州志》记载“金塔堡所管墩台,腹地墩台三十四座,境外墩台十六座”,而酒泉统辖的金塔、玉门、瓜州、敦煌,都处于长城护卫之中。

站在古堡子下遥望酒泉,就像遥望长城旁的一个古村落,在祁连山下轻轻地翻读着那册洁白的书页。

这样的村落,是嘉峪关。

我在嘉峪关这个长城村落里生活多年,站在嘉峪关关城之上,我像一个大明的戍卒,熟悉长城的味道。

从悬壁长城之巅直起腰板的那一刻,犹如攀上一座岛屿的顶端,环顾苍茫四野,有哗啦啦的水声拍进沟壑纵横、怪石嶙峋的黑山皱褶里,溅起震天的巨响。顺着苍茫的戈壁向西向北眺望,似乎能一眼望到天边,又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天边;向东向南向着祁连山铺展的戈壁绿洲,画卷样徐徐摊开,长城就像一条泊在天地之间游动的龙脉,既腾云驾雾又脚踩坚实的大地。

位于嘉峪关关城之北八公里处的悬壁长城,城墙自黑山脊上陡跌而下,似长城倒挂、铁臂悬空,封锁了石关峡口。有研究者认为,黑山深处的摩崖石刻,记载的是离黑山不远处的火烧沟羌人部落生存的活动场景。黑山距离火烧沟不过四十来公里,那时的黑山深处水草丰富、森林茂密,相对于火烧沟来说,更显高峻雄奇,是羌人祖先理想的牧羊之地吧?草木葱茏的夏天,他们带着干粮饼,从火烧沟迁徙而来,把羊群赶进黑山深处,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用尖锐的石器或者铁器,在黑色的石壁上刻下动物的形状、刻下人物的形状、刻下植物生长的姿势以及人们狩猎和舞蹈的场景……那些栩栩如生的石刻图形能够留存至今,肯定得益于长城的护佑吧?

我生活周边的长城和烽燧,就像生活里的乡邻,出门的时候走着走着就遇见了。明代嘉峪关防御体系除长城沿线保存最完美的关隘——“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外,还包括长城和长城延伸线及一些要紧地带所建的烽火台,嘉峪关周边的长城城墙上,烽火台甚多,或五里一台,或二三里一台不等。《肃镇华夷志》载,嘉峪关所管腹里沿边境内烽燧39座;新城堡所管腹里沿边烽燧18座,境外烽燧13座;卯来泉堡所管烽燧11座。关内关外墩台林立,纵横交织,古代战事频起时相互瞭望、互通情报,今时无事像一些闲置的驿站,悠闲地放牧着时光。野马湾墩、下腰墩、安远寨墩、备御墩……嘉峪关东至肃州卫(今酒泉),约二三里或四五里一墩,这一路烽燧约有17座;南头墩、南二墩、讨赖河墩、河口墩、文殊山口墩、塔儿湾墩……关南烽燧约有28座;俺头墩、北二墩、边山墩、断山口墩、野麻湾后墩、野麻湾墩、狼心窝墩……关东北烽燧约有22座;五墩山墩、三墩山墩、石关儿墩、大草滩墩、骟马城墩、火烧沟墩……从嘉峪关、石关峡向西至双井子堡约有关外烽燧31座。近年来,文物部门对长城沿线的墩台进行了实地考察和测量,现长城沿线有独立墩台29座,嘉峪关西、北长城沿线有墩台21座。从嘉峪关出发,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无论怎么走,总能与长城烽墩不期而遇,它们就像生活在我们周边的故人,看到它们就看到了那些流走的岁月和光阴。

“长城不仅是一道横绝北国大地的立体战略防御工程,更是一个大纵深的文化分界线和交汇线。”(马步升语)如果把我们整个华夏大地看作大地上一个宏伟的村落的话,那么长城就是一根时光夯筑的筋骨,将我们串连在一个大的村落之中。早在2014年的时候,就有专家统计我国每天有200个村落在消失,我曾经也为此而忧伤不已,离祖先的麦田、稻田和牛羊越来越远,离有菜园、竹园、柴门和犬吠的家园越来越远。突然有一天,我在长城的护佑中找到了更加宏阔的家园概念:我们正在融入一个中华大村落的汇聚之中,完成村落集制的转型和跨越——田园、湿地、原野是延伸的部分,而现代化的城市和集镇,就成为村落的内核。与其说是我们在守护着长城,不如说我们一直处在长城的护佑之中。这些有长城护佑的村落,就不同于世界任何的地方。

(本文刊发于《黄河文学》2024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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