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雪松
在陇原大地的褶皱深处,张掖城郊的村庄被西北的凛冽与苍茫紧紧裹挟。1946年的寒冬,父亲就在这里呱呱坠地。黄土坯垒起的屋舍、呼啸而过的西北风、袅袅升起又稀疏飘散的炊烟,共同勾勒出他生命的起点。那时的他,尚不知未来的岁月,会如同戈壁滩上的红柳,在风沙中深深扎根,于荒芜里绚烂绽放。
炉火映初心:三十三载筑炉人生
1970年,酒钢炼出第一炉铁水,闪耀的铁水照亮了戈壁钢城的天空,也开启了父亲人生的新篇章。年仅二十四岁的父亲,穿上洗得有些发白的劳动布工装,成为修建部的一名筑炉工。他的工作,是修补高炉内壁,那高温炙烤的炉膛里,砖石层层堆叠,稍有差池,便可能面临塌陷的危险,每一块砖的铺设、每一抹泥浆的涂抹,都关乎着高炉的安全与寿命。而这份充满挑战的工作,他竟坚守了三十三年。
父亲自幼便经历了丧父之痛,贫寒的家境如同一把刻刀,雕琢出他磐石般坚韧的性格。当年,和父亲一同乘坐闷罐车从张掖奔赴嘉峪关的老乡们,大多难耐戈壁滩上烈日的炙烤与繁重体力劳动的磋磨,纷纷选择离开。只有父亲和寥寥几位老乡,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总是坚定地说:“坚持就是胜利。”这份信念,支撑着他走过无数艰难的日子。
在工友眼中,父亲砌砖的模样,就像一位专注刺绣的绣娘。他弓着腰,双手稳稳地握住长柄铁钳,夹起一块块耐火砖,精准地嵌入炉壁。砖缝间的泥浆,在他的巧手下均匀得如同丝线,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因为他深知,这毫厘之差,都可能影响高炉的使用寿命。夏日,炉温高达五十多度,酷热的环境让汗水湿透了他的工装,汗水蒸发后,盐霜在衣服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冬日,寒风如刀割般刺骨,可他却总是笑着调侃:“炉膛里暖和,干活不冻手。”那些年,凭借着精湛的技艺和踏实的工作态度,父亲捧回了无数“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但他总是默默将这些荣誉压在箱底,只是淡淡地说:“把活干踏实了,心里才安稳。”
2003年,父亲退休了。单位领导紧紧握着他的手,满是感慨地说道:“老贺啊,你砌的炉子,质量就是好!”父亲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仿佛这三十三载的艰辛,不过是炉火中一闪而过的一粒尘埃,不值一提。
山海难隔情:二十五载两地书笺
1970年秋,父亲与母亲在张掖喜结连理。红烛摇曳的新婚之夜还未结束,为了工作,父亲便匆匆返回了嘉峪关。从此,五百里的山川河流,未能阻断两颗相爱的心,一封封找人代写的家书,成为了连接他们的温暖纽带。
弟弟出生没几天,奶奶突然病逝。父亲匆匆料理完丧事,看着襁褓中尚在啼哭的幼子和身体虚弱的母亲,满心的愧疚与不舍,但为了工作和一家人的生计,他还是狠下心,转身踏上了返程之路。“要工作,要挣钱。”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虽然微薄,却承载着一家人生活的希望,更是他坚守的信念。
父亲小时候只读过两年书,识字不多。直到单位开设脱盲班,他才抓住机会,努力学习,磕磕绊绊地认识了一些字。1982年,农村推行联产承包制,家中六亩多田的农活,全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看着金黄的麦子熟了,我在信中焦急地写道:“麦子黄了,爸爸,你能回来帮忙吗?”父亲却托人带话回来:“回不去,你们自己想办法。”母亲实在舍不得花钱雇人,只能独自挥着镰刀割麦,一天下来,掌心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那些年,生活对这个家格外苛刻。父亲的工资十几年基本没有涨过,他在狭小的宿舍一住就是二十五年,每天在厂区、宿舍和食堂之间,过着单调的三点一线生活。微薄的工资,基本无法给家里太多的经济支持,家里的日常开支,大多靠母亲一人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生活才慢慢有了起色。
1995年,弟弟考上了重点大学,这是全家的喜事。母亲为了供弟弟读书,卖掉了老屋和当年的收成,带着满心的期待,搬来嘉峪关和父亲团聚。在车站,父亲局促地搓着手,满是歉意地念叨:“屋子小,委屈你们了。”母亲看着父亲,又望着窗台上那盆从宿舍搬来的生机勃勃的君子兰,眼眶瞬间红了——那盆君子兰,是父亲为她种下的希望,是漫长岁月里独属于她的春天。
白发映赤诚:退休不褪党性光芒
“离岗不离党,退休不褪色。”这是父亲始终坚守的信条。退休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社区党支部的“铁杆党员”。每次的组织活动,他总是早早地来到社区,找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拿出纸笔,简单而又认真地记录着要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工作岗位上钻研技术的模样。
2006年,父母去北京帮弟弟带孩子。刚到昌平区回龙观,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地的社区党组织,庄重地说:“同志,我是一名老党员,来向组织报到!”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无论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总能看到他戴着红袖标,活跃在社区的各个角落。他积极参与奥运志愿服务,耐心地为路人指路、提供帮助;他认真负责地进行社区巡逻,守护着社区的安全。 母亲有时会嗔怪他:“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总当自己是小伙子呢!”父亲却一脸严肃地回应:“党员可没有退休的时候。”
退休22年来,父亲始终心系党组织。只要社区党组织有活动、有通知,他总是雷打不动地参加,用他的话说,只要不下刀子,他就一定会去。
倔强中藏爱:父亲的“固执”与温柔
父亲这一辈子,有两个特别的执念。一是对“公家”充满敬意,不管是银行、医院,还是超市,只要是“公家”的地方,他路过时总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眼神里满是敬畏。他常说:“公家的信任,比金子还贵重。”二是买东西的时候,总喜欢挑大的。去菜市场买菜,苹果他要挑最大最红的,土豆也要选像拳头一样又大又壮实的。母亲总是笑着打趣他:“小的炒菜才更入味呢!”他则嘿嘿一笑,解释道:“大的经用。”
可别小看了父亲这份倔强,里面藏着的,是他对家人细腻的爱。父母金婚那年,一向节俭的父亲,竟然舍得拿出积蓄,为母亲定制了一只金手镯。当他把金手镯递给母亲时,那略显笨拙的动作,却饱含着他对母亲半个世纪的感激与爱意,这份浪漫,虽不张扬,却无比深沉。
耄耋仍少年:岁月难改热忱之心
如今,父亲已至耄耋之年,八十岁的他,依旧精神矍铄。他总是穿着笔挺的格子裤和深蓝色夹克,衬衫的领子被熨烫得服服帖帖,整个人透着一股精气神。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兴致勃勃地混进广场上的广场舞队伍里,跟着欢快的音乐节奏,迈着轻快的步伐,那模样,就像个充满活力的少年。
父母从不给自己过生日,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太清楚。在父亲眼中,日子不是用来庆祝生日的仪式,而是用耐火砖砌就的踏实生活,是家书里写不尽的牵挂思念,是社区党课上始终挺直的脊梁。
父亲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也没有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他的三十三年,就像祁连山麓的一块磐石,历经无数风霜雨雪,却始终坚守在自己的位置,稳稳当当,不曾动摇。在平凡的日子里,他用自己的一生,铸就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