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琮
欲说清明缘何起,一场细雨越千年。清明时节,总有一场细雨不期而至。它像一卷被岁月浸湿的宣纸,在天地间洇开墨色,将千年前的诗行与今日的烟雨悄然叠印。那些泛黄的典籍里,清明从来不是单一的节气,而是被诗人的笔尖蘸满离愁,晕染成一幅水墨长卷,既有新火初燃的生机,也有旧冢苔生的寂寥。
寒食烟中寻旧事,“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最早是作为寒食节的余韵出现的。古人禁火三日,以冷食缅怀先人,直到唐代“清明取新火”的仪式出现,这个节气才在禁与燃的辩证中找到了平衡。白居易在《寒食野望吟》中描绘的“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将寒食的凄清与清明的生机并置,仿佛听见历史在灰烬与焰火间低语。而杜牧笔下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则让这场细雨成为连接生死的纽带——行人的踉跄步履,既是踏向祖先坟茔的朝圣,也是穿越时空的诗意迁徙。
绿水青山生死契,“踏歌椎鼓过清明”。宋代画家在绢帛上勾勒清明图景时,总爱以青绿山水为底色。《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都秉承清明色系,只此青绿,无以复加。这种审美取向在诗词中化作具体的意象:苏轼“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的素净,与晏殊“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的空灵,共同构筑起一个充满生命律动的美学空间。就连最朴素的农事活动,在黄庭坚、范成大的笔下也成了诗意清明:“踏歌椎鼓过清明”“野田荒冢自生愁”,死亡与新生在此达成和解——先人的骨殖化为春泥,滋养着新苗破土时的脆响。
人间何处寻归宿?“几家坟上子孙来”。清明最动人的笔墨,往往藏在那些无名的漂泊者身上。南宋遗民郑思肖在《寒食》中写下“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将祭祀的纸钱幻化成追思的翅膀,血泪浇灌出的杜鹃则成为永不凋零的哀恸。而元代无名氏的“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众生相:无论是达官显贵的朱漆棺椁,还是平民百姓的黄土矮丘,最终都将在明代高启的“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的诘问中,回归时间平等的本质。这些诗句像一面青铜镜,照见每个时代里相似的孤独与追寻。
“佳节清明桃李笑”,新火烹煮古今愁。当现代都市的霓虹遮蔽了星辰,我们依然能在清明夜的厨房里找到古老的呼应。新火初燃的灶台上升腾的热气,与苏轼“且将新火试新茶”的雅致遥相共鸣。那些被钢筋水泥割裂的乡愁,在青团艾草的清香中悄然弥合。就像欧阳修在《采桑子》里写的:“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今日的西湖畔、南湖畔、雁塔前、城楼前,游人如织与古诗黄卷中的“倾城出游”重叠,只是赏景的眼眸里,多了几缕跨越千年的感伤。
站在先人墓前,走进“嘉裕故园”,忽觉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诗卷从未真正消失。吴惟信的“游子寻春半出城”仍在春风里回响,黄庭坚的“佳节清明桃李笑”依旧在枝头绽放。我们手中的菊花与古人供奉的柳枝,本质上都是时间写给永恒的请柬。当最后一片纸钱化作飞蝶,恍惚看见整个华夏文明都在这场细雨中完成着温柔的轮回。